2006年12月22日星期五

床的故事

我對幼兒時的記憶只有兩個很糢糊的片段。第一個是和哥哥在街上的士多買大菜糕吃。第二個片段是在一間陰暗的板間房的床上,好像是和媽媽睡在一起的。然後爸爸回家帶給我一部鐵皮做的玩具車。
這段日子我們一家都是住在這間位在黃埔的出租小房間裡,那時妹妹還未出世。
在我進幼稚園之前,一家搬進天光道警察宿舍。雖然不是自己的物業,但總算有個讓一家六口安穩地生活的房子。可是地方不夠放足夠的床給四兄弟姊妹睡。爸爸惟有向高空發展,加建了個閣仔。我們要爬一條鐵梯上去睡覺。四兄弟姊妹就睡在閣仔的地板上。那是我生平睡過最大的床,有十多尺寬,六尺長。
我小學畢業,也是爸爸從警界退役要讓出警察宿舍的那一年。我家搬進了葵涌新建的廉租屋。地方小了很多但人卻大了很多,床的問題又回來了。解決的方法令我體會了科技的演進,好像是由農村邁向工業化一樣。先是草蓆加地墊,然後有尼龍床的出現、跟著是梳化、最後是碌架床。
尼龍床、梳化、碌架床是平衡地出現在我的生命裡。因為一開始姐姐和妹妹是睡碌架床,我和哥哥睡地板。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家有張梳化給我睡,好像我讀初中的那段日子都是睡梳化的。可能是有這段經歷,現在如果我失眠,只要躺在梳化上,很快就睡得很香甜。
我讀預科時,姐姐出嫁了,我終於可以升級睡在碌架床的上格。不要少看這二尺半乘六尺的鐵架和木板,那可是我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天地,它有一邊牆讓我可以貼我喜歡的海報,枕頭底可以收藏我的秘密。
直到我預科畢業出來社會做了幾年工和拍拖,都是睡那上格床上。跟著是我到了澳門東亞大學[留學],有一個雙人房的宿舍,睡的也是碌架床,我讓給同房下格而我睡上格。我媽來探我時覺得很不高興,因為我好像擺脫不了爬上爬落的命運。
兩年後畢業,迎接我的依然是那張很牢固的鐵造的碌架床。四兄弟姊妹,男的打工,女的嫁人,床不再是問題,兒子娶老婆才是問題。我媽決定在黃埔花園買個新住宅,她和我哥又搬回去我幼年時住的黃埔區。
我和老爸繼續住在這用咸水灌漿出來的廉租屋裡,我終於可以結束爬上爬落的生涯,睡到原本是我媽睡的那張床上,可以躺著看電視和寬了一尺的。老爸則睡在木板間成的房裡。我覺得這是他生平最自由和最有尊嚴的日子,只是少了個會煮飯給他吃的人。
好景不常,咸水蓋的葵涌廉租屋要拆了,我媽很明智的放棄原區安置,我們不用等就可以安排到新建的東頭村住。我們回復九龍人的身份,但是床的問題又回來了。原因是黃埔花園的住宅用來出租了,媽和哥也要搬到東頭村這個只可以間兩間房的單位。爸媽睡在一間,但另一間放的是一張大床,做母親的總是盼望兒子有一天會娶老婆。我當然知道指的是大兒子。好在我已準備好到英國真真正正的留學,至少有一年不用他們煩惱這床的問題。
在英國的大學宿舍,是一人一個房間,是我生平第一次享受到有自己的空間。床雖然單薄,但還是舒服的。十個月後完成了碩士課程我還到歐洲遊歷了幾個星期,始終要回來面對這床的問題,而且我已經身無分文了。
回到香港,恰巧哥哥到廣州發展事業,我可以住他的房睡他的床。不過只是半年有多,他生意失敗回來了,我讓出他的房間回到我最熟悉的地方-梳化。
好在我很快就找到新工,是在政府的資訊科技署做合約顧員,收入不錯。我租了我媽的朋友在馬鞍山的整個單位,一個人住三房兩廳。我棲息的地方終於不是以3 x 6 來量度,而是以整個單位的實用面積來計算。
在馬鞍山住了幾年我就結婚了,是爬了我哥的頭,那時他還是一個人睡他那張雙人床。現在我和老婆住在自己買的單位,床是油壓床而廳裡也放了張可以躺下來看電視的梳化。
我知道最終還有一張床等著我躺的,就是病床。有些情況可能我沒機會躺病床就去了,但相信要躺病床的機會居多。但是管他呢,只要現在睡得安穩就是幸福了。
我的床的演變也代表著我這四十幾年人生的轉變,也是大部分我這個年紀的香港人的經驗,由貧窮而變成一定程度的富足。遺憾的是我沒能在天光道警察宿舍拆毀前去拍幾張照片留念,它現在只存在我日漸模糊的記憶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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